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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12月13日星期六

懷念搖滾 by戴兵

               懷念搖滾
                    ■戴兵

  最早接觸搖滾,是從大洋彼岸那個獵豹一樣矯健、黑蛇一樣柔韌的邁克爾·傑克遜開始的,他忽而獰厲如夜枭,忽而纖弱如怨女的嗓音,在那時的我聽來,實在夢一般地魅惑。被魅惑的當然不止我一個,記得有許許多多不開燈的晚上,我和表哥表弟圍住姑媽的盒式錄音機,在煙頭的閃爍明滅里反複聆聽傑克遜的一盤磁帶,啞口無言地抑制著滿心的驚濤駭浪。那時表弟認識一個打架子鼓的朋友,小臉上一半是眼鏡,某次他帶來一盤傑克遜的新帶子,放出其中一首,要求我們仔細聽。放完之後他擡起臉來,用幾近哽咽的聲音說,他從傑克遜狂躁的音樂深處聽出了一種隐秘而低回的憂郁。你們聽見了嗎?他問。這個朋友後來因吸毒猝死在他的單人床上。

  幾年之後,在已經聽了大量不同流派的搖滾之後,我曾煞有介事地總結道:搖滾是繼酗酒、吸毒還有夢鄉之外,第四種暫別人世的方式。這樣說的時候我其實已經不再聽傑克遜了,嫌棄他不過是通俗搖滾。但事後看來,這句話實則還是根植于對傑克遜的那種最初印象,根植于那些默不作聲的夜晚和那個小臉的鼓手,他說話時的表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,仿佛他在某個神秘的瞬間突然洞悉了天機。傑克遜于我,有點像是一記響亮的開場鑼,咣的一聲,我的青春期這才真的開始了。

  讓我不再沉迷于傑克遜的是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。美國人是迪克斯坦,中國人是崔健。在《重返伊甸園》一書里,迪克斯坦冷峻而不無傷感地回顧了上世紀美國的60年代,其中有一章專門談到了搖滾。正是從這本書里,我第一次知道搖滾的濫觞之地是如何看待真正的搖滾的,從此堅信真正的搖滾不僅是一種音樂,更是一種精神,一種文化,一種立場和一種力量;是真誠到真實的拼死一躍,是世俗的泥塵里開出的精英之花……但我的外語從來沒有及格過,所以我聆聽西方搖滾的過程,不過是抱著迪克斯坦的抽象理念,一廂情願地試圖在那些聽不懂歌詞的音樂里尋找印證的過程。這個時候,崔健出現了,我自以爲在其中落實了所有對于搖滾的理想。還記得1986年第一次聽《一無所有》,那感覺不只是耳目一新,完全可以用滌污除垢天青氣爽來形容。但從頭至尾,最喜歡的還是他的《花房姑娘》和《一塊紅布》,前者那粗粝的深情所達到的美學意境,我以爲至今無人可以比拟;而後者的主題如此壯闊深邃,卻又表現得如此具象具體,以極傳統極民族的香草美人喻國家民族的方式,概括了整整幾代人的命運,不僅是搖滾的,更是中國搖滾的。崔健的音樂,是搖滾精神與中國現實的完美呈現,于中國搖滾的意義,在我看來,猶如北島之于新詩史,羅大佑之于流行樂,或者更甚而過之。1992年冬,崔健第一次來到貴陽,在省體育館演唱三場,我觀看了其中一場,那狂熱的場面至今曆曆如新:每個人都舉著一根蠟燭,随著節奏揮舞,同時跺腳狂喊呐叫,每一排人的頭發都被後一排人手中滴下的燭油凝結成塊;《一塊紅布》開唱之前,音樂與燈光陡然消失,滿眼只見燭光成團,飛舞搖曳,冉冉如夜空群螢,随後前奏響起,兩秒之後,歡呼聲亦如海潮般随之而至……那場面讓人不由得想起迪克斯坦在描寫上世紀60年代鮑勃·迪倫某場演唱會時使用的語言:每個人都爲自己的靈魂點燃了一支燭光。據說三場演唱會結束之後,省體育館六千餘張椅子被踩壞了近千張……

  因爲搖滾、傑克遜、迪克斯坦和崔健,還因爲個體對于激蕩青春的記憶,我總固執地把中國的80年代與美國的60年代相提並論,固執地把不同國度的兩個時代看成是同一個時代,把自己和自己的同代人看成是另一個國度另一個時代的靈魂映象……但僅僅轉念間,搖滾的時代就已然漸行漸遠——不是作爲音樂的搖滾漸行漸遠,而是作爲文化的搖滾漸行漸遠。商業時代在中國不可逆轉的來臨,已經改變了整整幾代人的生命理念,最終令搖滾喪失了它的現實坐标,不得不呈現爲一種“曆史的無物之陣”。

  據說崔健還在一些酒吧里演唱,票價雖然不菲卻早早銷售一空,是哪些人還在聽崔健的演唱?這個問題我不得而知,但我猜測會有許多如我這個年紀的人身處其中,坐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,聆聽搖滾,懷念青春,以第四種方式重返伊甸園,重返我們的80年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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