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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12月13日星期六

説“異” by 詹克明

説“異”
■詹克明


  你可以側目“異類”,瞠目“異類”,凝視“異類”,白眼“異類”,但——絕不可小視“異類”。


    
  異類可以成為事物的中心。
  

  晶瑩美麗的珍珠,其中心不過是顆砂粒,正所謂“病蚌成珠”。
  

精美潔白的雪花,它的凝結中心或許就是一粒灰塵。

  瘋狂施虐的颱風,其中心竟然是一孔無風無雨,晴朗安寧的“風眼”。

  蠟燭的中心不過是根棉線。其實燃燒的真正主體還是外面的石蠟。燭芯的毛細作用主要是引導蠟液在此化為可燃性氣體燃燒,雖為異物,但絕對不可或缺。

  若審其源起,名將起于草莽,名媛棲身青樓,大亨白手起家,其“中心密諱”真的不宜深究,所謂英雄莫問出處。

  高尚的科學若溯本求源,其萌發中心也多為蒙昧異類。醫學源於“巫術”;化學起于“煉丹”;天文學源於“占星術”;地理學源於“風水”;數學起于“數術”;概率論源發于“賭博”。就連科學的許多根本問題也都源自於宗教的原始追問,如生命起源、人類起源、宇宙起源、智慧起源。

  大氣中的水汽之所以能凝成雨滴,全靠空氣中的塵埃作為凝聚中心。倘若天空絕對乾淨,哪怕大氣中的水汽再多也絕不會下雨。可見,天空裏若缺了這些“臟東西”,陸地上就沒有雨,沒有河流,沒有植物,沒有動物,當然更不可能有我們人類。一句話,沒有灰塵我們就不能活!
其實,有時能成為“中心”的還非得異類。同類之物彼此相差無幾,誰也難成誰的中心。異類的介入打破了這種無差異的均衡,“中心”自然也就應運而生。想當年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,各懷絕技誰肯服誰?倒是位武不如諸將,文不如軍師的“異類”人物——宋公明,憑著“急公好義”的道德威望成了山寨的最高首領。

  歷史上的農民起義,為了凝聚義民,往往借助“會道門”等異類組織作為核心。而且農民起義的領袖也多非農民。劉邦是個鄉官亭長。洪秀全是位鄉村塾師。農民起義的權力“中心”卻往往“農民”缺位。



  有異類存在,可以避免事物在轉變時刻出現“過頭”現象。

  對於絕對純凈又不含空氣的凈水而言,當溫度緩慢降至冰點以下,它有時並不立即結冰,這種現象稱為“過冷”狀態;反之,當水加熱到沸點之上(有時甚至高出十幾度),它還不沸騰,這就是處於“過熱”狀態。這些“過頭”狀態都極不穩定,稍有異類擾動,立即發生相變轉為新態。曾做過“苯”的過冷實驗:溫度已低於苯凝固點近20攝氏度還未出現“結冰”。此時(按實驗程式要求)用玻璃棒著力在玻璃試管底部稍作摩擦,苯晶體立即大量析出。正因為研磨產生了難以察覺的玻璃微屑,以其作結晶中心,過冷狀態的苯才得以瞬間完成相變。

  相比之下,液體過熱是危險的。一旦過熱液體受到擾動暫態大量氣化極易發生爆炸。在工業生產中為了避免出現過熱,常在液體中投入幾粒多孔質的“沸石”。當達到沸點時,沸石不斷釋放的小氣泡容納了液體的飽和蒸汽,遂鼓成大氣泡騰出,借此即可達到平穩沸騰。有了異物沸騰中心,就足以消除液體過熱危險。

  過於純粹,容不得任何雜異存在,這樣的體系在形態轉換時極可能出現滯後“過頭”,導致險象環生。異類的適時參與常可化險為夷。

  “以異制異”(如同“以毒攻毒”)或許也是消解“過度”危害的一劑良方。“避雷針”的尖端放電消除了電荷的過度積累,從而避免了整座建築物因靜電積蓄過多而出現爆髮式放電(雷擊)。同理,借助“牛痘”疫苗接種,讓此小小“異類”預先介入體內產生抗體,就能夠防止“天花”的大肆施虐。此皆以小異消解大異之良策也。



  異類可以歪打正著地成就事物。

  西施病心顰美,引得東施效顰;獅虎“白化”,反成珍寵;郵品中的“錯票”卻成了集郵家們爭相追逐的異寶。

  葡萄美酒也曾經被視為“異類”。關於發現葡萄酒的傳說,被引用得最多的是一個“波斯版本”:據說在波斯王詹姆希德的宮廷中,葡萄被存放在罐子裏,以備反季節時食用。如果罐子裏的葡萄起了泡,發出怪味,人們就認為它有毒而不可食用,並棄置一旁。國王有位妻子正值罹病頭痛難忍,她想用這種有名的“毒藥”來結束自己的生命。誰知服用之後非但沒死,反而美美地睡了一覺,第二天醒來頭也不痛了。她將此事如實告訴國王,於是國王開始大量釀造這種“葡萄酒”,並用它來款待群臣。([英]休·約翰遜著《酒的故事》。)本為“毒藥”後成“美酒”,一種絕妙的飲料就這樣傳開了。

  “異類”也造就了我們人類。當別的猴子還在樹上四腳並用地嬉戲悠蕩時,卻有少數異類下到地上,直立身軀用雙腳走路。正是這些異類猴子演進成了今天的人類。如是說來,作為“異類”的後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攜帶祖上傳下來的“異類基因”,有的顯性,有的隱性。它不斷地激發人們“標新立異”的創造慾望,並在日益強烈的“求異創新”開拓中擴展了人類文明。

  與人類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“鳥類”。當所有陸地脊椎動物都用四腳爬時,只有人類和鳥類閒空出兩支前肢。一對變成手,一對變成翅膀,此皆為“異類”所成就。正因為有了“翅膀”才有可能“天高任鳥飛”,使鳥類成為唯一能夠獨霸天空的脊椎動物。



  異類可以玉成曠古奇才。

  異類之中往往大有奇才存焉。《紅樓夢》第二回,賈雨村曾“罕然厲色”地針對天下人才話題狠發過一通宏論。這類假語“村言”的大段文字在整部書中並不多見,但極具振聾發聵,醒豁冥心之偉力。雨村概言:“天地生人,除大仁大惡兩者,余皆無大異。若大仁者,則應運而生;大惡者應劫而生。大仁者,修治天下;大惡者擾亂天下。”然而在那些既非大仁又非大惡的蕓蕓眾生之中也必有為“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”。此氣漫無所歸,亦必賦人。“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,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,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。置之於萬萬人之中,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,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。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,則為情癡情種;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,則為逸士高人;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,亦必為奇優名娼。”賈雨村列舉了各個方面的異類奇才,諸如竹林七賢的嵇康、阮籍、劉伶,皇帝中的南唐陳後主、宋徽宗趙佶,以及唐伯虎、祝枝山、米芾、柳永……“此皆異地相同之人也。”

  縱覽古今,這些聰俊靈秀之人,于萬萬人中僅是鳳毛麟角。其落草之境雖大有參差,所行之事更是千差萬別,但都有一深蘊其中的共同特點,那就是——“無爭”。身居塵世,遞生人海,面對爭名逐利之潮起,競心所牽,人人躋身其中,隨波逐流,難免身不由己。惟“不爭”者,結廬大隱之市,其精氣內斂,定力自生,獨能擁有完全之自我——順乎天性行止,進退叩問心聲,不為世俗所縛,免受他人役使,淡淡然率性而居,乃天地間一自在人耳。

  “無爭”是一種自由。有此自由之身、空靈之心,精神自與天地大通。如啟天聰天目,自能獨步當時,感悟超凡脫俗的真知灼見,聆聽天鳴地籟的化外之音。偶與心弦鳴和,豁然解悟,信手拈來,輒得千古奇作。這些極具才情,極其聰慧,性情又極為乖張的人,歷來被世人視為“異類”。在完成獨立自我人格的同時,他們都是以特色丹青點染歷史的曠古奇人,從而創造了中華文明最為頂極的藝術絕品,歷史也因他們的存在而精彩。倘若把歷朝歷代這些異類大家的絕世作品全部剔除,真不知我們的中華文學藝術史還會剩下點什麼正統雜碎。

  異類也可以公然風行世上。

  當人們愚蠢排斥一些並非異類的同時,卻又習以為常地接受那些本該視為真正異類的東西。纏足、文身、穿耳、穿鼻都曾流行過,生逢其時的人們又有幾人曾經當眾抵制過它們?更有那吸毒、變性、人妖、太監理應是最無可爭議的異類,但它們不也都是“前仆後繼”地代代相承嗎?

  在我們今天看來,“文革”中有那麼多不可思議的諸多怪異,可在當年卻完全是正當的“革命行動”。說真的,在當時誰要是不跟著那麼幹才會被視為“異類”。

  “異類”有著極其鮮明的時代地域特徵。有時在此地視為異類的,在彼地卻視為正常;十年前看著正常的,現在也許成了異類。此外,“異類”還取決於人們的眼睛。(而“眼睛”又反映了人們的襟懷。)不同的眼睛能夠看出不同的“異”與“常”。異眼觀“常”常亦“異”,常眼看“異”異也“常”。敢問“異類”寧有“定”乎?

  時代發展速度越快,可以預見未來的“前瞻時間”也就越短縮。看來“發展速度”與“可預見時間”兩者的乘積(即“展望未來的視距”)才應該是個定值。(多麼像海森堡“測不準原理”!) 有些事情在出現之前幾乎是絕對地不可想像。20世紀之初又有誰知道“原子彈”的威力?若有人提及,那一定是天大的“異類”狂言。可不到五十年它就成為了現實。再如,上個世紀70年代的中國人又有哪一個能預見到三十年後的今天?當今瞬息萬變的世界,“異類”與“正常”之間的變幻越來越頻繁,人們已不可能再擁有如此之遠的前瞻視距,縱使是聰明絕世之人也難對其做出可靠的長程預測。

  其實,普天之下人類最大的怪異就是——戰爭!從古希臘、古羅馬到兩次世界大戰,從愷撒、亞歷山大到巴頓、蒙哥馬利,人們都在歌頌戰神。各國都在把最尖端的技術、最龐大的財力、最精壯的青年用以投入戰爭。人類一方面在拼命地創造文明,另一方面卻又動用足以代表當代文明最高精華的威猛利器,大量摧毀業已取得的文明成果。一個不爭的事實是:自打新石器時代(階級尚未形成)直到今天,人類從未停止過戰爭,而且愈演愈烈。此外,對別的動物而言,同類之間咬架或角鬥都是鬥出輸贏立即停止,只有人類戰爭是往死裏打。而且全不似其他獵食動物——殺戮之目的只為獲取肉體食用。人類戰爭從來不看重所獵殺的敵人肉體,其行為與“食物鏈”毫不相干,足見其“異”。

  在人類社會中,“文明”與“反文明”(如戰爭)同時存在,這恰似基本粒子世界中“正粒子”(如電子、質子)與“反粒子”(如正電子、反質子)的相反共存。此等“反文明”的異類真的會伴隨我們走到人類物種壽期的終極嗎?

6

  異類切不可多。天空絕對純凈,沒有灰塵固然無雨,但若是塵土滿天,那可就成沙塵暴了。

  異類更不可強求。縱使側身“異類”,也當以自然純真為要旨。最忌那種懷有嘩眾取寵之心的故作怪異,此乃假“異類”真惡俗,骨子裏還是心癢難搔地渴求社會認可,併為此不擇手段地迎合人們的獵奇心態。如此招搖媚俗,賣弄淺薄,只會讓人掩鼻急避。真正能以“異”立“類”之人也是要有豐厚底蘊的。而且更要固守自己獨立的價值取向。例如凡高。

  浮躁的社會極易催生出一些心態極不安分之人。為上銀屏露個臉,爭相顯擺異端,而且總是挖空心思,為異而異,怪招迭出。老農傾家蕩產造潛艇,老嫗八旬艷裝T臺秀。輿論崇尚“過頭”,媒體彰顯極端,逼迫琴童不成功則“跳樓”,男童騎車闖“屋脊”,女童弱體跑全國。(實際上,在每個孩童的身旁背後都站著一個強執主宰一切的父親,世上真有這種嚴酷的“天賦父權”存在嗎?)正所謂:“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,愛上層樓。為賦新詩強說愁。”老來不甘寂寞心,愛上銀屏,爭上銀屏。搜盡怪異強出頭。

7

  事物處在發展轉變時期,“異類”總是成為偉大轉折的“突破口”。擁有大聰明之人就是那些獨具慧眼,能于“眾裏尋他千百度”之際,驀然找到這個突破口的人。霎時間,以它為“橋梁”,新舊兩界原本不可逾越的溝壑立即變為通途。

  19世紀、20世紀之交,因“兩朵烏雲”的出現致使經典物理學出現了嚴重危機,正是愛因斯坦在假設“光速不變性”的基礎上提出了“相對論”;普朗克又假設了“能量作不連續變化”而提出了“量子論”,才解決了這場危機,從而使物理學得到空前的大發展。“光速不變”與“能量子”這兩種出人意表的假設,絕對是有悖當時物理常識的“異類”觀念,正因為兩位眼光獨特的科學家揭示出它們,才拯救了整個物理學。

  政治家尋找“突破口”的眼光或許更是機敏與嫺熟。在巨大轉變的當口,有時抓住一台話劇的演出(如《于無聲處》),一篇文章的討論(如“真理標準”),甚至關於一個小人物的糾葛(如“傻子瓜子”),就可以引發一場扭轉乾坤的巨大變革。這不僅要有審時度勢統觀全局的高闊視角,在運籌帷幄之中還需要有一種敏銳的,能夠以微末直通宏大,並足以引起一場劇烈“蝴蝶效應”的求“異”眼光。須知,在草枯氣燥風高的特殊敏感時節,一點星火就足以燎遍一片豐茂的大草原。防火者、點火者都深知這一點,故值此關鍵時刻他們都特別關注“星火”。

8

  事物的發展總是劃分為階段的。代表未來發展方向的新生事物往往就萌生在舊有階段之中。它們通常又是以少數“異類”面貌出現。

  當所有的魚類都在水中划水游動時,硬骨魚中獨有一支“異類”——總鰭魚(它同時長有可在水中呼吸的鰓和能在空氣中呼吸的鰾肺)將其一對胸鰭和腹鰭硬化成“四肢雛形”,並用它爬上陸地水邊,最後它們進化成兩棲類動物。這可是一次意義極其深遠的登陸。沒有魚類中這支“四腳異類”的衝灘,也就決不會有今天的爬蟲類、哺乳類、靈長類、人類以及鳥類。感謝4億年前(泥盆紀)魚類的寬容,它們沒有把總鰭魚視為異類而全體共誅之,這才有了今天的我們。

  社會也是如此。作為資本主義萌芽的工商業當時也是作為異類萌生於封建社會之中。

  過分排斥異類是危險的。嚴格拒絕一切異類,片面追求絕對純粹,必然會缺少必要的寬容,進而狹隘地強求一統化、單一化。這樣做不僅會阻止新生事物的萌發,而且更會斷送自己未來的發展前景,只會落得個因循守舊,停步不前,頑梗僵化,老邁孤獨的淒涼景象。

9

  對於“異”的容忍,在我們傳統文化的氛圍中,也許是一個亟須補上的課題。

  對於“異類”難以容忍的現象,時時可見。學術上不同的觀點,武林中不同的門派(甚至同一門派不同的師承),打工者來自不同的省市家鄉,農村人與城裏人的衣飾差異,乃至不同的口音,不同的母校,是否有輛汽車,出沒出過國門,有無高爾夫球俱樂部會員卡……都可以涇渭分明地用來劃分自家與異己。更不要說那些大的方面了。

  不要把一切原因都歸結為兩千年的封建帝制,更深刻的原因也許還在於我們自己的“國民性”中。一見“異端”,那種蜂擁而上的黨同伐異,那種肆無忌憚的語言暴力,那種趕盡殺絕的不留餘地,正體現了我們缺少起碼的寬容心態。試看現在網路上“小子鳴鼓而攻之”的圍剿異端行動,並沒有誰下達過統一指令,完全是一種排異本性所催生的自覺行動。要想成為一個高度發達,受世人普遍尊敬的大國,首先要有寬容大度的國民氣度。最起碼要能容納那些並沒有礙著任何人的,純屬公民應該享有合法權益的“異類”作為。

  對於一個健全發展的體系而言,異類的存在不僅正常而且必需。就像那張代表陰陽的黑白雙魚“太極圖”——白魚中自長黑“眼”,黑魚中又生白“眼”。“眼”雖小,但事物在發展過程中的適時轉變往往就從這“眼”開始。如果為了追求清一色的純“黑”或純“白”,硬是要把“眼”當作異類挖掉,這就等於自宮其生長演化的“起始點”,實在不甚高明。況且,除掉了“眼睛”,要麼全黑,要麼全白,由兩條“盲魚”組合成的“太極圖”,不僅靈氣全無,更透著幾分執板,幾分頑鈍,幾分呆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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